語言文字
每當我們提到中國,不可避免地總會想到“歷史悠久”、“文明傳承”這類的辭彙,並且我們也毫無疑問地以此自豪。而相比其他“文明”,華夏文明之所以稱自己爲唯一的未曾斷絕的文明古國,乃是因爲語言文字並未斷流。
從篆書到隸書、從隸書到楷書,史家告訴我們文字的演變一脈相承;二十世紀發現甲骨文,雖形態不同但仍可見其脈絡。楷書確立以後,後世最大的變化也就只是將兩千漢字進行簡化,但仍是楷書形魄。這是我們所知的內容,也是大家耳熟能詳甚至感慨耳朵磨出繭子的事實。但有意無意地,我們似乎忘記了語文乃是“語言文字”——除了文字(形),還有語言(音)。
的確,語言本身的變化遠比文字變化難以描述——文字有記載、有實物、可以被書寫繪畫,但在沒有留聲機的年代幾乎無法記錄語音。先民竭盡所能,也僅是使用轉寫、擬音的方式部分描繪語音變革——這算是我們的表意文字的唯一遺憾了吧。所幸,古代語音並非完全被埋沒於時光之中,音韻學家仍然找到方法去嘗試還原古音的面目——通過《廣韻》等著作,加之歷代反切註音,外加詩詞歌賦等韻文。我對該方面的粗淺瞭解到此爲止,不過至少我抓住了其中一個重要信息:語音演變也有脈絡可循。
該認知促成了我對當代標準漢語(普通話)語音規定的認知。就如我在知乎問題《为什么角色的角念jue,却仍有人念Jiao ?》下的回答所說:
和大多數人會稀泥似地認爲“語言是在變化的所以你不應該糾結”不同,我的看法是“有的讀音是可以接受的(符合演變規律的),有的讀音是不可以接受的(不符合演變規律胡來的)”,並且認爲“官方標準應該儘量取中道”。
該認知的基礎認知是:語言文字是交流的工具,但不只是同代之人交流的工具,也是歷史長河中前人和後人交流的工具。最優的選擇顯然是兩者兼顧,如果不能則在儘量兼顧的基礎上選擇“危害”更小的那個。但不幸的是多數情況下人們/機構們會優先選擇照顧前者——畢竟他們“認識”和“打交道”的都是同代之人,而非歷史上的先人或後人。
而今日看到一篇題爲《说shuō客?坐骑qí?我怕是上了个假学!》的文章,(再次)歷數語改委在語音標準上幹的事情,讓我既是慶幸又是無奈:語改委還是當年那個語改委——腦殘、吃乾飯。
近些年語改委做得最多的就是修改普通話文字讀音,而修改目的幾乎無一例外都是爲了“符合大衆認知”,換句話說就是“讀得錯了的多了也就成了對的”。這是典型的不顧歷史的做法,而且其對當代人交流的作用恐怕也極爲有限。人民的自我學習能力遠比語改委那幫老爺們想像得要強——我們可以理解、認知其他人和我們的不同讀音所指的是同一辭彙,就算不理解也可以去“詢問”。而如果說這是爲了在教育中減負,那就更是滑天下之大稽了。始終會有(不小的一部分)人和“標準”的讀音不同(不論是由於方言、誤聽、遵循歷史沿革還是什麼),所以始終需要在中小學教育中普及“標準”。既然需要普及“標準”,那麼這份努力始終需要,故而這些時間始終需要花費。在這件事上,考慮“有較多學生需要着重記憶標準”還是“有較少學生需要着重記憶標準”並沒有什麼意義。
該文中還特別點出了一件事:部分“標準”曾經由“符合歷史”改爲“符合多數當代人認知”(且不提樣本是否具有代表性)又改爲“符合歷史”。這件事更是顯示了語改委對該定義什麼樣的標準沒有自己的認知。
當然,看起來,《说shuō客?坐骑qí?我怕是上了个假学!》對“大衆要求這些字的語音標準照舊”這件事持淡淡的嘲諷態度——其作者要麼是認爲“(語音標準)只需要符合當代人需求就好”,要麼僅僅是習慣性嘲諷。首先作者似乎認爲只能在“完全不要變”和“隨便變”之間選擇一種。其次,作者看來,人民對於語音標準變化的態度大抵是“符合我的習慣的我就支持,不符合的我就反對”——這從作者列舉了數次“之前的”語音乃至語義改變,並說人們對此沒有意見可見一斑。最後,作者似乎是認爲人民對語音標準這件事只是被動的接受者,而一切變化全部取決於語改委的老爺。
然而這三點,恕我無法苟同。
如前文所述,語音的選擇應該是一個權衡的過程,要“在儘量兼顧的基礎上選擇‘危害’更小的那個”。其核心不是考慮“變”還是“不變”,也不是考慮“聽哪個人的”,而是考慮歷史和當下的平衡。而如上文所述,其實無論標準是什麼,對當下的影響都微乎其微,所以我認爲應該側重歷史。而當下對標準修改的反應是可以預期的:部分(是的,始終都只有部分)人會反對。那麼,爲什麼標準制定者不可以在頒佈標準的同時頒佈理由呢?人民不是傻瓜,只要說得在理,絕大多數人是會聽從的。
作者似乎並不知道,在萬維網的一些區域,許多人在不斷重新發掘詞的原始意義、字的合理讀音,並自發地總結其中規律並形成系統,且不斷告訴其他人這些東西本該是什麼樣。作者或許是認爲這些人太少,但我看到的卻是這些人越來越多,而且越來越多的人接受了對於“正確”的普及。只不過由於這種變化太過潤物細無聲,作者或許已經見過其結論,但並沒有意識到其來自於何處。
而對於標準制定者,也就是語改委,我一如既往地對其進行嘲諷。如果認同人民共和國,那麼語改委應該兢兢業業堅持尋求當代與歷史的平衡,並且向人民說明,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尸位素餐;如果是古代的士人成館,那麼語改委應該堅持先王之道,而非數易其化。無論是哪種,語改委都沒有做正確的事情,所以受這一聲嘲諷並無不妥。而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,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,政府始終是應當聆聽乃至受命於人民的。現在的部分部門不這樣做,不是我們應該認可他們行爲的理由——恰恰相反,這是我們應該更努力指出並反對的理由。
被簡化打亂之字
漢字的獨特美麗,有一部分便來自其相互關聯。相互關聯中也攜帶着歷史信息,讓今人也可體會先古之人。
然而簡化字粗糙拙劣,不論是故意還是無意,都將許多原本相關的字打散,或讓許多原本無關(或關係不大)的字貌似成爲一組。這導致這重效用減弱不說,還增加了識字難度。
此順已之意,總結常見字中那些因簡化而打散或亂組的字。(衹說明被修改的字,未被修改的如有必要方進行解釋)
- 漢 嘆 難
- 歡 灌 獾
- 雞 奚 溪
- 戲 嚱
- 鄧 登
-
轟 聶 矗 品
上六歸爲“又”,屬簡化字中最爲龐大的“‘又’字家族”;五之後二字爲類字
-
燈 鄧 登 瞪 凳
上有歸爲“丁”,有歸爲“又”,有不變
- 還 環 寰
-
壞 懷
上二歸爲“不”
-
熱 勢 藝 陸
上有歸爲提手旁,有下半歸爲“乙”,有歸爲簡化的“擊”
-
執 報 幸
上歸爲提手旁
-
執 報 熱 勢
上不同歸爲相同(提手旁)
-
隋 隨 髓 橢
上部分“左”完整,部分被殘
-
孫 系
上歸爲“小”
-
獵 臘 鬣
上歸爲“昔”
-
應 膺 鷹
上有殘,有不變
- 適 謫 嫡
-
辭 亂
上二歸爲“舌”
-
雨 雲 雷 電 霞
上有去“雨”,有不去
- 種 鍾 重
-
鐘 童
上二歸爲“中”
另,大陸簡化字表後來又加上“鍾”(金字旁被修改),但僅限姓氏,以爲區別 -
盤 般
上歸入“舟”
-
優 憂
上歸爲“尤”(憂取“懮”)
-
專 傳 團
上同部有簡化,有併入他字(寸)
- 價 贾
-
階 皆 諧
上二歸爲“介”
-
戶 所
上與“戶”有關,有改者有不改者
另,“启”“啓”本異字,“启”與“戶”相關,“啓”引其音 -
關 開 門 問
上有去“門”,有不去
另“關”“聯”皆轉 -
鬥 鬧
上有轉爲“門”者,有併入“斗”者。
-
雋 巂 攜
上有變,有不變
- 臺 薹
-
台 怡 詒
上二有併入“台”(yi2),有不併
-
蔔 匐
上有併入“卜”,有不變
-
僕 樸 撲 璞 濮
上有轉爲“卜”,有不轉
-
樸 朴
上本爲不同字,因轉寫被合併
-
興 譽 學 覺
上不同者轉爲相同
-
與 譽 舉
上相同轉爲不同
-
撐 牚
上有歸入“掌”,有不變
-
幾 畿
上有併入“几”,有不變
-
纔 讒 巉
上有併入“才”,有不變
-
穀 轂
上有併入“谷”,有不變
-
擊 繫
上相同轉爲不同
如諸君有補充或意見,盡請提出。因見評論而補充的,我會加上出處及評論者名(暱稱)。若不意被加入正文,請綴以告知。
議漢字簡繁時常見誤區
本文意在總結人們在討論簡繁漢字問題時常見的一些誤區。並不一定每個人都會有這些誤區,而有誤區的人也未必就有全部。但我相信,不論對哪一方來說,本文均有益處。
-
以爲簡繁之分衹是字體之分。
這個可以說是最常見的誤區了。然而很不幸,課本還在不斷散播這個誤區,導致愈來愈多的人這樣想。甚至有人妄圖用計算機字體來進行簡繁轉換,實在滑天下之大稽。
先來說說什麼是“字體”。字體,簡單的理解就是一個字的不同寫法,在這些寫法之下都是這個字。
例如王羲之寫的是某個字,柳公權寫的也是某個字,我們在研究的時候會將它們看作同一個字,並有唯一的“正字”用來標識。
然而,簡化字卻並非如此。它會粗暴地將原本不同的幾個字合併成一個字,也會將一個字分散成多個字。參見https://code.google.com/p/open-chinese-convert/source/browse/data/scheme/st_multi.txt
簡繁並不是“一對一”的關係,所以不是字體的區別。 -
混淆簡繁之分和地域用語之分。
這是第二常見的誤區。此誤區甚常出現,例如維基百科的一些頁面。
這個問題常見於民國退至臺灣後,共和國和民國各自對西方的新用語所進行的翻譯。以計算機術語爲例:- 英文名稱:bus interface server
- 大陸翻譯:总线 界面/接口 服务器
- 臺灣翻譯:匯流排 介面 伺服器
不論翻譯如何,得到的均衹是漢語文的叫法,你可以把大陸的翻譯寫成傳統漢字/繁體字(總線 界面/接口 服務器),也可以將臺灣的翻譯寫成簡化字(汇流排 介面 伺服器)。
本問題很好理解,而理解之後也就明白區別在哪了,自然便能用對。衹是許多人囿於“習慣”而不願意改口。 -
混淆簡繁之分和正異體之分。
這個問題許多人並沒有意識到,然而內心中確實有此想法。
一個簡單的例子就是:爲和為。這兩個字都是“繁體字”,但它們互相爲“異體字”。本概念可參考這篇文章。 -
以“不方便記筆記”爲由反對恢復傳統漢字。
該問題見於絕大多數簡化字使用者。究其原因,還是文字教育工作的不完善。
絕大多數簡化字使用者無論是在何時何地,均是一套字走到底,最多在潦草和工整上進行略微取捨。
而傳統漢字教育中應當有一環即是減筆字。不同人的習慣不同,所以每人習慣的減筆字也不盡相同。且不會有人去試圖統一減筆字,因爲大家都知道這衹是速記符號,給他人看的都是整理之後的正字。
某見到的大多數傳統漢字/繁體字使用者,均是如此:知道什麼時候要用正字,什麼時候不一定要用正字;知道正字如何寫,也知道如何速寫。
例如某自己的筆記中,便是減筆字和英文縮寫混雜,字跡潦草,他人難以辨識。
“連”與“聯”
“連”和“聯”是兩個很神奇的字:當你分開看的時候,明白它們的區別;但是當你看到它們作爲成分的詞時,你往往會忘掉它們的本意,進而搞混。
有此感慨是因爲三個詞:互lian2(連/聯)網、物lian2(聯)網、車lian2(聯)網。
說實話,我覺得祇有互lian2網算得上是個“詞”。這並不是因爲後邊兩個由我國“創造”,而是由於它們兩個根本就是錯誤的,原因見下。
先用常見的詞來描述一下兩個字分別是什麼意思:
連,連接;
聯,聯合,聯繫。
不論是“互聯網”或者“互連網”,均可解釋通:
- 互聯網,互相聯繫的網絡(或其構成的網絡);
- 互連網,互相連接的網絡(或其構成的網絡)。
而後邊兩個,按照我朝專家給出的說法,分別應該解釋作:
- 物lian2網,將家具等物品全部連上網絡,以便可以在網絡上進行控制,比如開燈;
- 車lian2網,將你的私家車連上網絡,以便通過網絡來導航、跟蹤丟失等。
讓我們對這兩個概念進行一個簡單的抽象:將某物連上網絡,以便通過網絡操作(做一些需要網絡的事)。
看到了麼,“連上網絡”,這是它們兩個的意義,很明顯和“連”更親近麼,而和“聯”這個東西關係不大。在此解釋下,“物lian2網”和“車lian2網”應當寫作“物連網”和“車連網”。
當然,由於這兩個東西實在不值得稱爲新概念(哪怕是當年剛提出時),而僅僅是三個字(修正後的三個字)的意義組合(即“字組”),我個人傾向於忽略之。畢竟,在現代(白話)漢語文情境下(若一個字組被當作名詞看,它的前半部分會被看作是定語,而定語後邊的是它所描述的東西),xx網描述的是一種網絡,而這兩個概念描述的並不是一種新網絡而衹是一種狀態或者行爲。
然而追溯本源,“物lián網”英文本爲Internet of Things (IoT),粗略直譯則是“物件/物品的網絡”。其所要追求的特性乃是各個物件可互相交流數據,並且採取合適的行爲,並非是前面所述專家所說的那麼簡單。由此觀之,取“聯”字更爲恰當。“車聯網”也是如此。